月之鄉

【番外：三題寫作】

他說，他叫作空。

唸起來是個讓心底輕顫的熟悉名字，但我想不起任何跟這個人有關的記憶。就連自己的也是，也只知道以某個家具命名，普通到讓我覺得自己被惡作劇。

彷彿遭到誰強迫刪除一般，對於生活常識和學習而來知識沒有半分減損，消失的是特定領域，思緒掠過那片時，感受到的只有全然的純白和空蕩。還有一絲無法靠近的沈重溺水感。

醒來時，已經身在這棟宛若天空之城的房屋內了。天花板是大片透明的玻璃窗，可以看見悠悠飄過的白雲，或是雨水濺開的水花。牆壁上繪有城堡的平面設計圖，詳細標示著每一處的功用。

空認識遺忘一切的我，卻不介意被我遺忘。有時他會說著我所陌生的事情，直到轉身對上我的視線，才想起現在的我聽不懂他的話語。沒有失落也沒有痛苦，靜靜地接受現實。把話語收起。

偶爾會提起關於我的過去，總是蜻蜓點水般，說些令我摸不著頭緒的言論。想要深入詢問時，他卻又拉了其他話題來塘塞。

日復一日，在他的照顧下，身體不再排斥進食、也不會因為身體無力而動輒跌倒。我是因為什麼而失去記憶？為什麼身體會這麼虛弱？這些空都沒有回答我。

雖然不知道自己該在哪裡、該做什麼，卻很安心。每天就這麼過著沒關係吧？空搖頭，說我不能一直這樣下去。

這時候的眸色是比天空還要澄澈透明的湛藍，似乎什麼心思都瞞不過他的注視。

一天下午想要拿水來喝時，我發現他把這三個字詞貼在冰箱上。

——「取代」、「巢」、「氣味」

「這是什麼？解謎遊戲嗎？」

「是遊戲沒錯，三題寫作。以這三個字詞去進行文字創作。新詩、散文都可以，但我希望妳寫小說。至少包含兩個人物，以及完整的起承轉合的情節。」

「寫……作……」

我重複著這個字詞。陌生得彷彿是來自異世界的專有名詞。

……不要。好可怕。催動腦袋運轉時，被遺忘的那一塊空白響起紅色警鈴。不可以再靠近、不可以再碰觸。

眼淚墜下。我失去控制地抽噎起來。

在一片迷濛中，有個熱源將我攬入懷中，輕柔拍撫著背脊。像是很久以前也有人對我這麼做過一般。在那些事情發生之前……我一直……

……明明跟我說……可以的、……為什麼、要騙我？……

……在背後說著我什麼……？還有呢？……為什麼……因為還不夠？

……只是想要被信任而已……可是、什麼也不是……

片段的字詞跟畫面稍縱即逝，劇痛向我襲來，胸口悶漲得幾乎無法喘息。沉甸甸的什麼壓在心頭上，沒辦法解脫。

——不需要恐懼。我知道妳在害怕什麼。

腦海響起了來自模糊記憶的聲音。跟空一樣的柔嗓……是空嗎？

——似乎挺有趣。讓我幫妳一把吧。

——只是、這同時也辦隨著代價。

「……沒事了。沒事的。我在這。沒有人會傷害妳。」

「……你會、……永遠保護我嗎？……」

茫然而虛弱地詢問著。明明腦海中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，情感也是從醒來的兩個禮拜前才開始累積，卻對這樣的懷抱感到十懷念。為什麼呢？他也沒有半點僵硬或是不自然。

以前我們是什麼關係呢？

「……是的，只要……我會一直保護妳。」

似曾相識的耳語。我下意識地點點頭。像是得到了護身符一樣，將這句承諾小心捧在手裡。

＊＊＊

上次用一個下午交出了一個花妖和鳥族商隊的故事，空似乎很滿意，當天親自下廚做了晚餐。比起平常吃的微波調理包，滋味當然是好上很多。

然而創作對我來說依然陌生可畏。一開始那樣彷彿沈落水中的窒息感依然縈繞在腦海，揮之不去。不想寫的時候就想盡辦法開脫。偷懶、逃跑、躲藏，每次都在行動前就被一眼看穿。被他拎回來放在書桌前繼續面對電腦。

「你是怎麼辦到的？」

「現在的妳不會想知道的。」

「以前的我知道嗎？」

「……以前的妳說，很羨慕我。」

又是以前。「一定要想起來不可嗎？」

空若有所思地摸摸我的頭，似乎也有些迷惘。「我希望妳想起來。即使那會令妳痛苦。」

不喜歡看見他這樣的神色，彷彿還有些自責。

「這是今天的題目。」

空執筆寫字的模樣非常好看，白皙膚色和修長手指，行雲流水地在紙條上鉤勒筆劃。

接過紙條一看，「床」、「鞦韆」、「方程式」。我把它貼在電腦旁邊。

勉為其難地開口，「……截稿期？」

「晚餐前。沒寫完就不能吃晚餐。」

「咦？」

空摸摸頭取代回應，把時間留給我和電腦，坐在另一張電腦桌前，跟咖啡一起面對工作。他不侷限手寫或是打字。只要能夠順暢表達我的思路就好。

離開他的話，我是活不下去的。他說過，在這個被「結」支配的奇異都市，如果失去創作能力等於死路一條。「結」是一道無形的壓力，足以粉碎人的心智。人們因它獲得活下去的力量跟樂趣、也因此被拘束。

我沒出過家門，接受資訊也是藉由電腦或電視新聞。腦袋中跟「結」有關的記憶還留著，雖然少了一部份，卻沒有減少我對「它」的恐懼。

我嘟嚷著，像是在撒嬌一般。「空不知道吧？寫不出東西的感覺啊。腦袋一片空白。從哪裡開始下筆？要怎麼收尾？」

他靜靜看著我許久，抿了一口咖啡。

「以前的妳，是個執著於創作的人。我喜歡那樣的妳。」

最後一句讓心跳驟然加速，卻也一陣說不上的酸楚難受。我抬起頭，「……所以、這樣失去創作能力的我，討厭嗎？」

「不會永遠都這樣的。為了妳自己而寫，不是為了取悅任何人。是不是以別人為動機創作的、我很清楚。」

「我又不出門，不寫的話沒關係吧？『結』又不會發現……」

「不寫的話就離開這裡、離開這間屋子。」

空看著我。眼神淡然而堅毅。語氣中不帶任何一絲玩笑成份。不對、他明明不是這麼冷淡的人……我記得、我看過……

——他的淺笑。

不自覺地伸手碰觸他的臉頰。

「……為什麼不笑？明明很好看。」

顯而易見的他愣住了，對於自己做出突如其來的舉止，我也不知所措。連忙收手。

「……呃、……」為了打破這個尷尬的氣氛，我話鋒一轉，「可是這樣太不公平了，我也想看空寫的三題。總是叫我寫、好詐哦。」

空莞爾一笑，像是陰雨空中乍現的蔚藍蒼穹，清爽得令人屏息。卻掩不住那一絲狡詐。

「想看的話，用妳寫的三題來換吧。」

當我用完一個下午的時間，直到寫完第二篇三題，手和臉頰依然發燙。至於是為了晚餐？他的三題？還是單純因為他那抹微笑而產生的動力……已經不得而知了。


【END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