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梦世|荒域之舖(番外:夢)】


那幾年改變了我很多。

可是啊,我知道,特權這種東西是不存在的。打從一開始就不該去期待。

***

暮色降臨大地時,人們開始做夢。

現實中等待我們的只有末日,入夜後的睡眠時間是唯一的短暫解脫。在夢裡人們擁有知覺,能夠交談互動,創造新的事物。這些記憶會在清醒時完整保留下來,就像是第二個人生。

明知是夢,卻甜美得令人捨不得離開。當作夢的時間拉長,夢境與現實之間的分界線便逐漸模糊起來。到底是活在地獄將美夢作為少許慰藉,還是身在天堂偶然做了惡夢哭著醒來?

許多人寧可將現實當成「夢境」,成天就是坐在自家門口等著取代黑夜的夜鐘敲響,入睡回到他們視為「現實」的夢鄉,僅靠政府配給的糧食飲水,維持最低限度的生活。

只要活下去就好了。

面臨末日的不是只有天空昏黃、樹木凋零、溪水乾涸,以及四季時序、生物傳宗接代的本能也被迫中斷。沒有人知道為什麼,但末日降臨以來,確實沒有任何婦女懷孕、孕婦肚中的胎兒即使生下也是死胎。

人口數銳減,不僅僅因為糧食能源短缺,面臨末日來臨的巨大壓力,選擇自我了結的人也不在少數。國與國之間停止戰爭,商討出維持人類物種延續的各種方案。人類獲得保障生存的最低物資後,大部分人失去了生活目標,轉而投入夢境。

然而這些,對我來說就像置身事外一樣。

我在一間煉金工坊工作,補貨上架是每天的例行公事,也負責接待客人。店長彼岸是個脾氣古怪的煉金術師,足不出戶,總是將自己關在煉金坊裡煉製商品。店裡的業務全權交給我打理,三五天才出來露面透氣一次。

除了我以外,他還僱用了一個保鑣——森。彼岸擁有單獨撂倒野生棕熊的能力,雇請這個保鑣是為了在外出送貨時,店裡還能有個保護者,不至於被失心瘋的偷兒或盜匪攻擊。

這間煉金工房位在乾涸的湖畔,每天需要走上半個小時的路,到市中心取水後再走回。雖然彼岸的煉金術能夠輕鬆造水,但在乙太風的影響下成效有限。商品開發以民生用品為主,也有私下與王公貴族接單。然而那些就是彼岸自行負責的部份了。

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,我和森共享同一個夢境。我從沒聽說過「共享夢境」這種狀況,翻遍了店裡的書籍也找不到答案。夢裡面的他是個溫和乖順的大男孩,現實的他則是冷淡寡言,這種反差讓我覺得有趣。我們也沒有告訴店長。

在夢裡,我的穿著是長度過膝的風衣和燈籠褲,職業是歌頌天地的吟遊詩人。而他拿著與身材不相稱的巨大銀斧,扮演魔物獵人。在夢境交融的那段時間,

我沒看錯吧。是啊,的確沒看錯——他帶著其他人進來這個夢境。或者說,他把他們的夢境跟別人分享。一種遭人背叛的恨意影響著情緒,我轉身跑開,立刻切斷夢的聯繫。

醒來後,即使他想提起,我也不願意與他交談。我已經厭煩了,這樣的關係。

戰爭爆發後,我選擇離開那間店,店長沒有挽留也沒有斥責,給了半年份的薪水當作旅費。在這個世界崩壞的年頭,天知道要找到穩定的居所跟工作有多麼難。

森也維持一貫的冷淡,連道別也沒說,就這麼分道揚鑣。離開他之後我依然做著夢,夢裡我從詩人轉職成歌姬,在冒險者絡繹不絕的酒吧裡駐唱,卻再也沒有見過他。我從他的外表開始忘記,再來是他的聲音,只有他教給我的歌曲旋律始終忘不了。

到頭來什麼都沒有改變,太好了。即使我們都離不開夢了。

現實中我花了三個月步行到另一個村落,以稀少的牛羊從事酪農為主,我找了間空屋住下,在那裡幫忙照顧牲畜。比不上在彼岸那裡工作輕鬆愜意,雖然勞累卻很充實,這裡的條件比附近期他小村莊要好許多,節省點開銷,日子還算過得去。

和夢裡不同,現實的我幾乎不唱歌。「生活」?這個世界崩壞、王族們為了爭奪資源跟可耕作土地而頻繁發起戰爭的末日時代,平民只求「活著」而已。

正在崩壞的世界就像荒腔走板的劇本,沒有人知道是誰寫的,卻只能按照它繼續演下去。

雖然依然做夢,但已經沒有過去那種期待的心情。雖然那裡也有熟識的朋友和夥伴,但始終給我一種虛浮感。我無法對他們訴說現實世界的殘破跟絕望,當森還在,至少還有他能跟我聊著並分擔。但現在只剩下我一人,歡笑歌唱的背後,是一個人孤單等待天明跟夢醒的時刻。

夢與夢之間是獨立而平行的。也許,這樣才是好的吧。即使幾乎取代現實,也不可能永遠沈浸下去。夢境屬於個人的隱私權,不管在其中做了什麼,改變了什麼,都不會有人來譴責妳。如果崩壞了,再用夢境的力量去改變就好。

在彼岸那裡工作的時光很自在,跟森共享夢境的過程也讓我仿偌找到知音,共同在夢境彼端的世界冒險。森打破平衡後,我對做夢也漸漸消極起來。

已經對生活失望,現在連夢境也提不起勁。只是日常例事。今天要唱什麼歌呢?這麼想著,一邊把今天分到的糧食、飲水跟乳酪往袋子裡面放。一起擠羊奶的女孩常常跟我分享在夢中打獵的成果和賞金,但我在我的夢中,卻從沒聽過她口中的城市和國王之名。

進入今晚的夢境,穿過瀑布般的冰涼簾幕,身上的衣物已經轉變為歌姬的繁複衣飾,抱著魯特琴,正在酒吧老闆特地為我保留的休息室中等待上場的時刻。彷彿還得到來視線時那頭的濃郁奶酪氣味。

這裡既真實又虛假。當現實中的自己清醒時,這裡的時光便會立刻停滯。時間流逝的速度似乎每天都不一樣,有時候可以隨意跳過商會會長無趣的演說,有時也可以細細品味連續四天的祭典行程。

時間到,門外輕敲兩聲代表該登台了,攏了攏長髮,踏出步伐的同時聽見銀飾叮噹作響,外頭已經座無虛席,把酒言歡的交談聲因我的出現而瞬間具寂。

我坐上鋪有絨毛墊的高腳椅,撥弄琴弦,心中自然而然響起一段旋律。

是森教我唱過的安眠曲。心裡雖然還存有疙瘩,但既然他不再與我共享夢境,那我唱什麼也無妨吧?彈奏著那首安眠曲的前奏,跟著旋律輕輕哼唱,視線淡淡掃過在場的聽眾。

突然間,喉嚨像是被人掐住一般,發不出聲音。

森站在人群裡,和我四目相交。


《END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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