隨予不太去想自己誕生在這世上的原因。

他知道自己是應月的妄想而捏造出的Lym的影子,每個擷憶使看到他時無不感到驚嚇,在確認他只是普通人--普通的道法師--後,不約而同鬆了口氣。他們以為隨予是那個無情無欲的Boss的私生子。

但後來Lym對他顯見的厭惡和排斥,連帶讓許多擷憶使的態度冷淡起來。找不到Lym沒有人可以騷擾的下午,隨予就窩在房內使用前一位房客留下的電腦,藉由網路接觸了多采多姿的文化和世界。也從月麻那聽說了十四世界的事情。

憶世明明什麼都沒有,唯一的住民就是天天與資料為伍的擷憶使。但他還是捨不得離開這裡。如同擷憶使最後仍然會回到這裡一樣。他們來自不同世界,卻沒有任何人是被強迫接下這個工作的。

許多人擁有得太多、目標訂得高遠,不懂得如何放下而折磨著自己。相對的,隨予要欑緊手中的事物很容易——熟識的好友十指即可數完、活動範圍是半天就能環遊一週的憶世,也沒遭逢過什麼重大挫折或生離死別。像白紙一樣單純。

離開晴空的世界,隨予以為情侶的關係會跟著解除,所以當他從月那裡聽見韻兒仍將他當成男朋友時,他愣了好久。

她選擇的是自己,這點毋庸置疑。問她為什麼的話,會不會顯得很笨呢?

隨予在緋之塔床畔打著盹。民生需求一向由修道院的實習生提供服務,隨予的身份曖昧特殊,沒有人敢要他勞動。

桌上放了一籃麵包乳酪,還有兩三瓶罐裝水。這些是憶世常見又好準備的食物。

外面是永遠的紅月之夜,隨予必須走到塔外才能確認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。他舉著燭台步出塔外,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幽暗夜色。遠處的環形石臺上路燈明煥,朦朧地染開一片暈黃。

說也奇怪,這好像是他五天以來第一次在夜晚外出。從這裡眺望平臺,看起來跟白天是完全截然不同。

「總算找到你了。」

細弱蚊蚋的喜悅呢喃,和黑色飄逸長髮一同劃過空中,朝隨予直撲而來。被高出自己將近三顆頭的女孩抱住,隨予差點窒息在她胸前的緞帶布料中。不行、推不開。這女孩的力氣好大……

她是從哪來的?

女孩放開隨予,但雙手仍按著他的肩不放。力氣大到指甲微微陷入隨予的皮肉中,他感到疼痛。

「小子,你的爸爸媽媽呢?」

「咦?」

「如果說生你的人是父母,那給予你生存理由的,也是父母嗎?」

這女孩在說什麼?隨予一頭霧水。

「吶,妳是不是認錯人了?」

「回答我嘛。決定你活在世界上的價值、未來的路、核心理念的,也是父母嗎?」

「我不曉得妳有什麼目的,我沒有父母。」隨予試圖推開她的手,「可以放開我嗎。妳弄痛我了……」

「你果然不是他的孩子啊,但你的口氣和神情和他一模一樣呢。」女孩像是找到了什麼寶物一臉欣喜。

他?是說Lym嗎?

「妳也認識Lym?可是妳看起來不像擷億使。」

的確,擷憶使不會在夜晚外出,穿著也不似這女孩身上的大紅長版外套,是低調的連身衣款式。

她看起來跟自己前幾日遇到的果園主人、亂用成語的婦人、花之女王一樣,和這裡顯得格格不入。

「當然,Lym可是我的主人呢!」女孩拍著胸脯,一臉驕傲。「而且我也認識你哦。隨予。」

她喊出隨予名字的剎那,他渾身爬滿了雞皮疙瘩。那感覺跟被人掌握了弱點一樣讓人不安。

「妳是誰?」

「我是黑兔啊,Lym沒跟你說過嗎?我是他最心愛最寶貝的寵物。」

隨予愣住,Lym總是獨來獨往,從沒見他僱用過哪名隨扈或僕從。更別說是養寵物了。

「你知道嗎?這個世界只需要一個Lym就夠了,你的存在只會讓平穩的憶世產生動盪而已。」

隨予咬著下唇,就算她在說謊,那天真的指責口吻卻讓他極度不適。

「騙人,要是真的像妳說的那樣,Lym不可能放著我不管。」

「Lym是故意冷落你的啊。要是讓有心者察覺,將來你就會遭人利用成為插在他胸口上的那把刀。」她哀嘆,「同時也是在保護你哦,唉呀,論心軟他可不輸給女人呢。」

「妳、妳憑什麼說這些……」

黑兔放開隨予,垂下右手,掌間浮現流光鎖鍊,長足八尺銀色鐮刀於焉現形,金屬光澤和她的笑容一樣冰冷。

「打不贏我的話,就把性命留下來支付代價吧。」

隨予以為她在說笑,沒想到黑兔身姿微蹲,一個跳步便奔向隨予,迅雷不及掩耳地劃下一刀,隨予慌張閃避。

--她是認真的。

憶世在Lym的控管下向來和平,擷憶使間若有紛爭也會盡可能到其他世界解決。隨予見過那些妥善保管的資料受到波及毀損後、Lym發飆的可怕模樣。那不是下跪到歉疚能了事的。

隨予在晴空中學習了道法師相關的技能和體術,但只有獵殺小魔物和足以自保的程度而已。他後退了幾步,想起韻兒在緋之塔,絕對不能把這個瘋子引進去。咬牙抽出龍吼法杖,先啟動靈幻神化變換為麒麟姿態後,丟了幾根雷之圖騰絆住黑兔的攻擊。

「啊啦,變身嗎?」

黑兔咧嘴一笑,鎖鏈纏身,一陣光芒褪去後變為一層樓高的黑色兔子,手持巨大鐮刀和鎖鏈,臉上掛著彎月般的笑弧。

隨予冷汗涔涔,打從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可能會死在這……在晴空中遇到副本BOSS打不贏頂多就是重來而已,被追殺只要逃到鄰近村莊就沒事,幾乎不曾招來殺生之禍。

「為什麼呢?你明明沒有任何記憶,沒有活在世上的理由,連創造你以及和你相似的人都不想理你。」

「沒有記憶那又如何?我現在所做的每一切都是在創造將來的回憶,這樣不就夠了?月麻和Lym他們不理我,我就不能主動去找別人來陪我嗎?我喜歡他們,但目光只追隨著他們的話,這樣的世界太狹隘太悲傷了。明明還有更多美好事物的。」

「有些人明明拚了命想活下去,卻還是只能看著家人朋友一一被殺,最後連自己也慘死……」

「我同情那個人,但他不是我殺的,請妳理性一點。」

兩人你來我往地對話,每一次的攻防不斷削弱隨予的體力,防禦越來越吃力。不是不想攻擊黑兔,但身形上的差距讓他總是屈居弱勢被動的一方,戰鬥的節奏掌握在黑兔手中。

隨予一個踉蹌,肩膀遭鐮刀劃傷,鮮血染紅了衣襟。他按住傷口,迅速施了癒合術止血,但也只能應急而已。要是被傷到重要部位,連陰陽師都不見得能將他從鬼門關前拉回。

黑兔將隨予漸漸逼入角落,他想突破黑兔的攻勢,但屢屢遭到格擋和回擊而節節敗退。本來道法師就不是近戰的料啊…!要是這次能生還,隨予打算下次想辦法將晴空中捕捉到的魔物給帶過來,至少求個自保。

隨予閃避不及被黑兔踹個正著,鐮刀橫砍過他的胸膛,當場血濺四方。

一頂水藍色的冠冕從空飄下,不偏不倚落在戰場中央。叮一聲綻開水窪波紋,兩人在對方眼中霎時扭曲變形。黑兔的刀鋒一時失了準度,斜斜朝隨予身旁的石柱劈去。

韻兒的精神體飛快從塔內竄出,護在隨予面前。黑兔甩去短暫的暈眩,一舉刀變將藍冠砍成兩半。是誰在阻撓她?

她看著眼前的雪狐,雙手竟不聽使喚。但她面不改色地笑著。

「啊啦,是外國人呢。Lym一向排外,你不知道嗎?我勸你還是立刻自我了斷比較好。」

「靜。」

僅僅是一個字而已,比風還輕、比月色還要淡,卻瞬間令龐然黑兔化整為零,一陣光芒後黑髮女孩摔落地板,不得動彈。

「為什麼、我在幫你啊!你不是不想見到他嗎?既然你是創者不能動手的話,我就為你除掉他啊……」

聽不見之後的對話,隱約看見熟悉的白髮人影,是誰呢?Lym?還是韻兒……?

攤平躺在地上,隨予的視線範圍一片模糊,胸腔和四肢痛得像被巨石輾過,胸腔大量出血。他不停喘息著,從來沒有這麼珍惜過呼吸的動作,即使每一下呼吸都伴隨著尖銳痛楚,隨予還是貪婪地大口呼吸。

他知道自己還活著。而且身邊有人看顧著他。他放心地任由意識墜入黑暗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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