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鴉世|攝影師】


***

今天有一場特別的攝影作品交流發表會。

與其他少年少女坐在一塊的杜娟,清湯掛麵的短髮、素淨的翠綠長裙,氣質純樸而令人舒適。

即便是休息時間,單眼相機也絕不離手。杜娟以耳朵聽見的聲音、肌膚感受到的溫度、鼻間傳來的氣味為題材,隨時按下快門,紀錄這個她所深愛的世界。

另外四個成員恰好二男二女,杜娟是成員中年紀最長的,隔壁坐著大學同學,和她一樣都是校內攝影社的成員。五人為了這個攝影發表會籌措已久,也得到親友、校方和各界媒體的支持。

他們外表看來和常人無異,神情間卻比同齡孩子多了股早熟。杜娟感受到自己正被大眾注視著,視線來自四面八方,掌心發熱,不禁拿起相機對著右前向按下快門。

這個藝術展示空間約莫能夠容納五十來人,經過規劃的牆上貼著他們的攝影作品和創作理念。會場門口掛著「攝心.攝音」四字主題。其中「攝」字採圖像設計,繪製出一隻手靠在耳畔,做出傾聽的動作。配色黑白分明,曲線優美大方,是今天這場發表會的主軸。

協助舉辦這場發表會的基金會董事長、平面媒體設計人等從門外魚貫走進,會場內響起一片熱烈掌聲。待眾人坐定位,司儀發表簡單的開場白,依序介紹著蒞臨來賓,最後是今天這場交流發表會的核心人物。

「——讓我們來歡迎,今天這場交流會的主角們!」

在一片如雷掌聲中,杜娟和身旁同學共同起立,站在自己的作品前。他們背脊挺直、笑容靦腆而自信,無懼地迎向社會大眾。

比一般人更能感受這個世界的風聲、蟲鳴和鳥囀,更能體會流水的冰涼、落花的芬芳—--

他們是世界上唯一看不見自己作品的攝影師。


***


時間回到三年前。

還在就讀高職的杜娟,趕赴假日工讀時發生交通意外,遭酒醉駕駛撞飛上安全島,腦部遭受劇烈撞擊,大腦內部產生的血塊壓迫到視神經,導致視力受損。即便在第一時間送醫,也挽救不回她寶貴的視力。

醫生遺憾地對家屬宣佈這個消息,杜娟的父親杜志鴻紅了眼眶,一旁的母親何玉葉早已潸然淚下。

「明明是這樣善良的一個孩子……為什麼,老天爺要這樣對待小娟?」

玉葉泣不成聲,為了寶貝孩子的安危,手術關鍵的這三日不眠不休候在醫院,連店裡的生意都擱著,沒料到當醫生從手術室中走出,給出的答案卻將兩人推入絕望深淵。

志鴻哽咽著,「孩子的媽,連續守著這幾夜,就算是身體是鐵打的也撐不住,妳先回去休息。小娟那邊等她醒來,我會跟她說明的。」

志鴻輕撫著結髮超過二十年的妻子背脊,招了輛計程車讓她先行返家休息。歲月在年近半百的臉龐上留下痕跡,眼底是難掩的失落和痛苦。志鴻回到病房,安靜的病房內,唯有點滴和醫療儀器發出的微弱聲響。病榻上的少女臉色蒼白,眉頭微微皺著,困於惡夢之中。

天邊魚肚白漸露,想到她醒來後即將面對的現實,志鴻嘆了口氣。

杜娟身體各處遍布著大小擦傷,頰側貼著紗布。指尖顫了顫,正在慢慢醒轉。她模糊地想著這裡是哪,腦側一陣刺痛,讓她拾回意識。杜娟伸手舉到眼前,有著陌生的黑暗和觸感——是繃帶。

發生斷層的記憶開始銜接,杜娟記得星期六趕往打工的路上,馬路對面的小綠人剩不到十五秒,她在斑馬線上小跑步,旁邊突然衝出一輛闖紅燈的汽車——接下來的記憶就沒有了。

「小娟,這裡是醫院。妳先冷靜聽我說……」

杜娟面向聲源——是父親。向來沉穩的父親聲音透著焦慮,杜娟心底掠過不詳念頭。她沙啞地開口,淚水從眼角溢出,「……我的眼睛……怎麼了?」

「上星期六,妳出門後發生車禍,肇事駕駛當場身亡。賠償方面,律師已經跟保險公司在談了。身體有不少挫傷和輕微骨折,而眼睛……」志鴻斟酌著用詞,輕握著女兒溫涼纖弱的手,試著讓語氣聽起來樂觀正面,「醫生說,只要找到合適的眼角膜,就有機會能夠恢復視力。」

杜娟楞了下,「……眼角膜?」

全身的血液因為這個消息而凝結,杜娟如同墜入冰窖般渾身發冷。雙手揪著被單,突如其來的殘酷事實讓她暈眩。

「怎麼可能……我的眼睛……你騙人!我在做夢吧?」

跟這個世界的色彩告別,討厭的教科書、繁瑣的數學公式、同班同學,這些都要離她遠去。眼角膜要等多久?她的課業、她的社團、她的家人,還可以等她多久?她才十七歲啊。

「……讓我一個人靜靜……」

杜娟茫然地發出聲音,志鴻退出病房,留她一人獨處。他知道杜娟需要時間去面對巨變。

她活了下來,四肢百骸因為車禍衝擊而疼痛不已,然而再痛,也沒有失去視力來得痛苦難受。以後,都看不見了。被色彩跟光明拋棄的的孤寂感受,讓她一時之間難以調適。

儀器的滴答聲、門外探病家屬的步履聲、醫護人員和推車經過的聲響,全都一清二楚。就連心跳也是如此清晰強烈。這瞬間世界上彷彿只剩下她一個人。

腦內的瘀血狀況還在觀察,距離出院還有一段時間。住在醫院治療的日子裡,時間流動的速度比往常要慢許多。她能夠打發時間的管道不多,只剩下收聽隨身聽和廣播電台這幾個選項。

在醫生評估狀況准許後,也學習起視障者的相關知識。進度消極而緩慢。

終於到了能將繃帶拆掉的時候,一如預期,原本清晰多彩的世界,如今被黯淡模糊的黑幕給壟罩。雖然能夠藉由感光辨認方向,但在閱讀書籍、學習知識等方面,卻有著致命的阻礙。

這天下午杜娟想喝水,一旁桌上的水壺已經空了。志鴻回到公司上班,醫護人員也正巧有事先行離開。幸虧這層樓的格局她並不陌生,走到外面飲水機裝水,對她來說不是太過困難。

她下床拿起手杖,一步步走向大廳。在黑暗中前進的滋味她體會過過,但那是學校特殊課程中的體驗活動。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陷入不得不如此的境地。

她循著記憶來到大廳,有些路人或護士詢問是否需要協助,杜娟均淺笑搖頭婉拒了他們。若是辦得到的事情,能不依賴他人的協助就盡量不去依賴。他們幫得了一時,但幫不了一輩子。這個關卡,她得自己跨過才行。

花了超過平常人兩倍時間才來到飲水機旁盛好水,轉身的同時卻撞到盆栽,「啊!」

旁邊適時伸出一雙手她穩穩攙扶住,接過水杯,帶她來到沙發坐下。「沒事吧?」

聲音聽起來是名年輕的陌生男性。杜娟從驚嚇中平復,微喘地點點頭,「我沒事,非常謝謝你。」

青年將水杯放在杜娟的手中,「恕我冒昧,沒有人能夠幫妳倒水嗎?」

「大家不在,我……我也不想太依賴別人的幫忙,想說自己來就可以了。」

「但妳現在的狀況不適合單獨出來走動,如果受傷了,反而會令妳的家人更擔心。」

「我知道,但是……我這樣的狀況,已經造成家人很多負擔了。」

青年抓抓頭,「抱歉,不自主地說了這些,希望妳不會覺得我太囉唆。」

耳畔傳來打開背包和抽出紙張的聲響,不知為何,杜娟感覺得到對方正在觀察自己。青年在桌上攤開一疊紙張,是約莫十來張照片,其中有風景山水、也有人物近景拍攝。

「能夠在這裡相遇也是有緣,這些是我拍攝的作品,妳選一張吧。」

杜娟自嘲地開口,「我看不見,是要怎麼挑?」

青年聳肩,「憑妳的直覺,跟抽籤一樣。抽嘛,對妳也沒損失。我對我的作品很有信心哦。」

杜娟伸手,指尖傳來相片紙冰冷的光滑觸感,紙張方方正正,輕薄而紙質極佳。看來這個青年對於攝影很是講究。現在是數位相機和網路相簿的時代,她已經很久沒有接觸過實體照片。憑著直覺,她選了右手邊第三張。

看著杜娟挑選到的照片,青年笑了,「這大概也是有緣吧。」

「上面拍了什麼?」

「妳覺得上面拍到什麼?」

杜娟蹙眉,再次重申,「……我看不見。」

「我知道,所以我不是問妳『看見』什麼,而是『覺得』。想像看看?」

青年像是在打啞謎般的建議,杜娟半信半疑,相信他的話,會被人當成瘋子吧。竟然要一個視障者去「看」照片?捧著那張照片,按照青年所說的,專注想像看看。

然而不可思議的是,聽著心跳穩定的律動,心底那小小的空間,確實因為一扇門的關閉而顯得更為狹窄、黑暗,但其實還有許多滿佈塵埃的窗戶,光線正從縫隙一絲一絲透進。窗戶的卡榫並不牢靠,引誘著人去開啟。

她將那扇窗戶推開,向外望去,那裡有著蔚藍大海和寬廣天空。她彷彿頓悟了什麼,縱然眼前所見被黑暗蒙蔽,心中卻依然存在著一片美麗景色,只是一直以來,都被她忽略了。冰冷的照片在她的撫觸下漸漸暖和起來。為什麼以前從來不覺得「照片」帶有這樣的力量?

這名青年所拍攝的照片和話語,彷彿帶有魔法一樣。

「上面……拍到的是光嗎?」

「光?沒錯,是個好答案。」青年朗笑,「這張照片上的景色很美,對妳來說,確實如光一般。哪,妳這不是『看』得到嗎?」

「你是誰?為什麼對我說這些?」

「這是我的習慣,將拍攝的照片拿給不同人觀看。攝影者注重的焦點和觀賞者有著差距,蒐集不同意見的過程很有趣。有些攝影師會排斥聽到不同的解讀,但我卻很喜歡呢。謝謝妳的意見。」

青年收拾著其他照片,放進背包裡,「上帝關了妳一扇門,就會再為妳開一扇窗。雖然我本身沒有信仰任何宗教,但這句話卻很受用。妳和我很像,要是有幫上妳就好了。好好加油哦,希望妳也能找到自己的目標。」

「等……」不等她有所反應或答覆,青年就這樣逕自離去。杜娟拿著照片,朝著青年腳步聲漸遠的方向,腦內還在思考剛才那番話的意義,沒注意到志鴻來到身旁。

「小娟,剛才妳在和誰說話?」

「沒什麼,是個不認識的人……剛剛我差點跌倒,他扶了我一把。」杜娟把照片拿給父親過目,「他讓我選照片,這張是我挑到的,上面拍了什麼?」

志鴻接過照片,臉上掠過驚訝,隨即轉為疑惑,「妳跟他今天第一次碰面?」

「對呀,聲音陌生得很,不是我認識的人。爸爸知道他是誰嗎?」

「我也不認識。」志鴻搖頭,眉頭深鎖。

「但是,這張照片上,拍到的是妳。」


***


學校方面基於進度和杜娟身心上的各種考量辦了休學,在家以自修的方式學習點字,讓學業得以繼續下去。

根據學者研究,人類獲取經驗與知識的途徑中,光是視覺就佔了百分之四十。聽覺佔百分之百分之二十五、觸覺和嗅覺約佔百分之三。視障者只能夠過剩下百分之六十學習知識。

「只剩下百分之六十……」杜娟澀笑。然而塞翁失馬,焉知非福,自己陷入這樣的境地,也許會帶來意想不到的「風景」……她秉持著這樣的想法,慢慢振作起來。

杜娟家裡算得上小康,父母也十分恩愛,該給的教育和關懷不曾少過。她不能以自暴自棄回報養育自己的父母,世界上有許多視障者依然活得多采多姿,她不該因此放棄自己。高中時參訪過惠明盲校的經驗,給了她信心和力量。

在三年間不間斷的自學下,透過盲用電腦及光點點字觸摸顯示器學習知識,杜娟以身心障礙生的身份考進中部大學的諮商心理學系。過程的艱辛自然不言而喻,但她從沒抱怨、放棄過。

她剪去長髮,入學時比起同期的新生,要年長兩三歲,但她並不介意這樣的差距。

到了蟬鳴唧唧的季節,新生入學這日,杜娟獨自走在校園裡。暑假期間,她已經在家人協助下,將這間小而精緻的大學校園摸透了。要找到報到地點和教室位置並不困難,她提早半小時抵達,享受在校園裡探險的樂趣。

這裡鋪了柏油供車輛於校內行駛、那裡的紅磚道上有盲人專用磚,操場跑道特有的氣味縈繞不散,和濃郁的夏日氣息共同構築成她對這間學校的初次印象。她站在集合新生的體育館門口,聽著內部傳來的嘈雜人聲,暗自期許,自己也能夠擁有一個不一樣的大學生涯……

「學校方面沒問題吧?」

杜娟回到家後放下手杖和背包,正在洗手時,正在準備碗筷的玉葉關心問道。

「很順利,輔導室的老師們很親切,同學們也都很熱心。」

志鴻欣慰一笑,「真不辜負我和妳媽為妳取的這個名字。」

「名字?」第一次聽父母提起關於名字的事情,杜娟感到好奇。

「妳的名字和杜鵑花諧音,那是種耐寒耐溽的植物,善於適應各種環境。像突破困境、愛上攝影的妳一樣。」

「你爸當時啊,為了這個雙關得意得很呢。」玉葉繼續將熱湯端上桌面,「妳婉拒妳爸一起去新生入學後,他難過了一個下午。今天怎麼樣?」

「很有趣,學校有許多社團。雖然不能看到有點可惜,但聽到了很豐富的音樂和配音演出。」

「小娟有特別想參加什麼社團嗎?」

杜娟在高中時參加的是校刊社,甚至曾任主編,在文學造詣上有一定水準。然而在失去視力後,要編輯一本刊物著實困難。而她也找到感興趣的其他事物。

「我想加入攝影社,可以嗎?」

志鴻和玉葉面面相覷,不約而同回想起三年前醫院那張陌生人給予的照片。杜娟常常把那張照片拿出來看,回想那天下午那個人引導自己「感受」照片的過程,她也想像他一樣,拍攝出能令人感受到「光」的照片。

至於相片中的主角為何是自己,她始終找不到答案。自那之後,無論她如何打聽,就是不曾有過他的消息。如他所說,一切隨緣吧。

「買相機的錢我會打工來付,今天也跟老師問過了,有提供校內學生工讀的機會。」

「為什麼小娟想學拍照?」

「寫作對我來說還是很珍貴,但我想嘗試別的方式,去紀錄這個世界的面貌。雖然我看不到,但相機可以為我呈現我所『看見』的世界。」

志鴻和玉葉聽完回答,決定支持她的決定,不過在杜娟的堅持下,這臺相機將以她第一個學期工讀所賺的薪水支付。雖非專業單眼相機,但對她來說已經足夠,是實現夢想的第一步。

她總對人笑說,這臺相機是她的第三隻「耳朵」——因為「攝」這個字,正是由手字旁,加上三個耳所組成。

「我喜歡『攝』這個字,學了這麼久的中文、拍了這麼多的照片,卻在失去視力後才理解這個字有多美。」

杜娟拿起單眼相機,靠在耳邊,聆聽著午後微風與夏日蟬鳴共奏的輕快樂曲。喀擦!

快門按下的瞬間,將她「聽」見的世界捕捉下來。

於是攝影成了嗜好,她想將這份力量運用在公益上。幫助更多像她一樣的孩子,即使在其他領域遭遇挫折,找到能夠自由翱翔的天空。

杜娟集結校內其他有興趣的視障生,共同組織攝影同好會,附屬在現有的攝影社下,基本上社團時間是錯開的,內容也不盡相同。攝影社的同學也協助他們進行同好會的攝影課程。

鼓勵而非強迫性地每個禮拜舉行一次社課,帶自己的當週的攝影作品到社辦去,和同學們討論。這個同好會並不限制成員非要視障生不可,事實上,杜娟更歡迎一般同學的加入。

首位加入攝影同好會的非視障生,是她的直屬學姐——琬萍。雖然是學姐,但杜娟晚讀的緣故,琬萍比她還小兩歲,兩人在私底下總是直呼名字。琬萍曾經問過她創立同好會的原因,而杜娟給予的回婦孺下:

「從他人口中得知自己所拍攝的真實影像,與自己想像中拍攝下來的畫面相比較,其中的差距格外有趣呀。」

一年過去,杜娟升上大二,這個成立了半年的同好會已經有築約莫十來人的規模。中午休席時間,杜娟就會抱著相機,拄著手杖來社辦休息。即使只是摸摸照片思考想像、跟大家討論感受,她也樂此不疲。

有次在公園散步,她拍下周遭的景色,來自美術系的同學留意到光影、體育系的同學則是留意到背景跌倒的女孩。實際上杜娟想拍的是噴水池水聲嘩啦的聲音。然而聽著各異奇趣的答案,壤她瞭解到,原來當時身邊還有這樣的景色環繞著自己。

透過這些照片,她能夠「看見」社員眼中的世界;透過這些照片,也能讓大家明白她所「看見」的世界。

後來陸續加入了幾位視障生成員,有來自音樂系的孟孟、以及美術系的亭樺。這個小小的社辦變得更加熱鬧。失明後確實有諸多不便,但人心是溫暖的,她所擁有的,比起失明前並不缺少多少。

「小娟,我買了湯圓……嗯?妳們在聊什麼?這麼開心?」

寒流來襲的冬日傍晚,琬萍拎著熱騰騰的湯圓走進社辦,看見杜娟正在和孟孟、亭樺等人討論事情。

「我想在年底,舉辦一場攝影發表會。一場專門為視障生所舉辦的攝影發表會。」

「那不是很好嗎?快要學期末了,剛好可以辦個期末成果發表會。」

杜娟點點頭,「這個同好會至今也一年多了,我想讓大家看看孟孟和亭樺、還有其他人的成果。」

「別忘了,還有妳自己的。」孟孟淘氣地提醒,亭樺也溫和地贊同笑笑,「沒有妳的話,就沒有這個同好會的成立。我很期待小娟的作品發表。」

在攝影作品發表會的構思與日期敲定後,他們展開了一連串緊鑼密鼓的籌備。願意參與這場發表會的視障生一共五名,其中有三名是大學生,另外一名分別是就讀惠明盲校的高中生和國中生。

從交流主題「攝音,攝心」的命名、到傳單設計和師長親友的邀請卡片,均由他們自行發起。八面玲瓏的琬萍為她聯絡上許多人士,讓原本只打算在社辦舉行的小規模交流會,演變成舉辦於市區中心的藝術空間的特殊攝影作品發表會。加上有許多同學和師長的熱心幫助,忙碌的宣傳週總算是落幕了。

杜娟躺在床上,此刻心境倒是自然如常,欲訴說的主題早已滾瓜爛熟。閉上眼,實現夢想的天空不再遙遠。

明天,就是攝影發表會了。


***


發表會上受邀而來的人數之多,連杜娟自己都嚇到。尤其當她得知有團體願意贊助時,更是受寵若驚。大批的記者蒞臨此地,其中不乏教育界、醫學界和攝影界的名人,也有不少來自惠明盲校的師長和孩童出席。臺下眾人專心一致地聆聽作品介紹。

孟孟的主題是以自然生態和故鄉聚落為主,「山、記憶、水流深處」,拍攝彷彿能聽見悠遠笛聲的遠「山」、故鄉山水代表來自兒時「記憶」中母親輕唱的搖籃曲,以及象徵生命源頭的「水流深處」。充分結合了她的本科系音樂專長。

亭樺的作品也發揮了她美術系對於圖像的直覺和天份,「天際線、影、新娘禮服」,分別拍攝出由都市高樓鉤勒出的高低「天際線」、隨意拍攝運動場上的人群,腳下的影子卻恰巧形成一個心型;最後是她漫步到新娘禮服店外,拍攝下的新人背影,那雀躍的身姿彷彿能夠聽見他們的笑聲。

這些作品的光影技巧甚至可以說是拙劣的,對焦或光圈功能也形同多餘,卻比專業攝影師的作品多絲樸實、真切的意念。她們不是「想拍好」這些照片,僅僅是單純,想將自己「聽見」、「感受」的世界捕捉下來,將片刻化為永恆。

國中少年和高中少女的作品也發表完畢,終於輪到杜娟。

「安靜、喧囂、存在」,這是她的創作主題。她在最安靜及最喧囂的兩處拍下照片。「安靜」是當她終於克服心理障礙,得以獨自通過馬路時,隨手拍下正在等待路人通行的車輛。照片中鏡頭取景過於偏向天空,光線也差強人意,但對她來說,卻同時象徵已經得到「平靜」的心理狀態。

喧囂則是自失焦的教學大樓中走出的學生們。她喜歡聆聽下課時間的喧鬧。這讓她覺得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。跨出了當初的恐懼怯弱,在三年艱辛的學習後進入這所大學,和琬萍跟眾多同學師長相遇後,漸漸學會開口陳述理想的內心狀態。

最後一張則是將相機設定好秒數,在微涼的夕暮時分走向森林。這片森林並非位於高山遠野,照片一角還看得見高聳的高樓大廈。拍攝當下並未注意到行走路線偏離相機視角,以致於照片中的人影模糊不清,但在逆光作用下,樹影中的少女,其存在感卻又是如此鮮明強烈。

「這是我的高中母校。」杜娟捧著照片,臉上滿逸著懷念,「雖然並沒有和其他同學一起畢業,但這裡有著我對世界最鮮明的十七年記憶。在我失去視力後,世界並沒有放棄我,家人也沒有。那我怎麼可以放棄自己?我們看不見,但我們一樣能夠感受這個世界,也擁有擁抱這個世界的權利。」

「不要放棄這個世界。對這個世界失望的人已經太多,不缺我一個。但是,一個也好,這個世界需要更多抱持著正面想法的人。這樣一來,像我們一樣的弱勢族群也能夠得到友善的回應和對待。」

發表完感想後,臺下響起掌聲,周圍洋溢著正面樂觀的氣氛,杜娟心中一塊大石總算是得以放下。攝影發表會落幕後,她和幾個孩子合照,也有報社記者留下來繼續訪問。

在人群的交談聲中,一段對話不經意傳入耳中,那聲音相當耳熟。

「行峰,結束後要去哪裡吃飯?」

「旁邊的燒烤店吧,好久沒和你們聚聚了。」

「你忙著和你家單眼老婆大人培養感情,當然沒時間跟我們吃飯……」

杜娟敏銳地望向聲源,但對話的主人距離自己還有一段距離。她想靠過去,卻反而被人潮推開。琬萍輕拍她的肩膀,「怎麼了嗎?」

「好像有認識的人……在那裡。」

「誰呢?那邊坐的都是雜誌報社的記者和攝影師為主。」

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如何說明,只能任由腳步聲漸行漸遠。杜娟因為與那人擦身而過感到惆悵。

發表會結束隔天,杜娟照慣例請父親幫忙處理照片。志鴻一張張瀏覽過目著,突然停下動作。「小娟,妳昨天在發表會開始前有按過一次快門,對嗎?」

杜娟側頭,「我只是覺得那時候這個角度有人在看我,出於習慣按下快門而已。拍到什麼了嗎?」

「妳猜猜看?」

「爸,別賣我關子了。我到底拍到誰?」

「當年在醫院給妳照片的那個人,就是他無誤。」

杜娟倒抽一口氣,「竟然拍到了……我、我去打個電話。」

杜娟透過攝影社的朋友輾轉得知那是知名自由攝影師——羅行峰,也委託社團聯絡上對方,以攝影社的名義約他出來談論相關事務。

這名攝影師鮮少出現在鏡頭面前,尤其是羅行峰,他低調行事的作風,強調攝影畫面才是主體,對本身的知名度或曝光率並不在意,一心只想拍攝照片。當他看見杜娟手持手杖走進店裡時,楞了下,噗哧一聲笑出來。

「我早該想到會是妳。」

「羅老師,好久不見了。」杜娟拄著手杖,由羅行峰引導於對面座位坐下,「您就是那時候在醫院送我照片的人吧,是爸爸跟我說,我才知道原來發表會那天您也來了。為什麼要隱瞞呢?」

「為善不欲人知。當年那朵小杜鵑,如今已經綻放得十分漂亮了。真是人如其名。」羅行峰淺笑,「杜鵑花的生命力十分強韌,無論是乾燥、潮濕、還是炎熱的環境都能適應,即使在喧囂的城市中也能綻放得十分美麗。在空氣污濁的環境,特別能夠發揮清淨空氣的功能。」

「您和我爸爸說了一樣的話呢。我沒想過自己也能夠拍照……如果沒有遇見您,我現在也許還在自怨自艾吧。」

「杜娟,妳很不一樣。妳走出來了,而且是用『心』在欣賞、拍攝這個世界。」

「您過獎了。」杜娟謙虛回應,把發表會上拍到的羅行峰照片放在桌面上,「吶,羅老師,您在這張照片上看見了什麼呢?」

像這樣把拍攝出來交給不同人過目,十個人就會說出十種不同的答案。有些人會說只是張失焦的模糊照片,有些人說拍到了雲和花朵。

「一個正在注視鏡頭的呆頭鵝?」

杜娟掩嘴輕笑,「對我來說,是拍到了當初幫助我的天使呢。原來他一直都在。」

「同樣的一張照片確實有許多種解釋。」羅行峰同樣忍俊不住,「妳這樣說,實在是太過度美化了。我只是個喜歡拍照的大叔罷了。」

「老師還沒跟我解釋,醫院那張照片怎麼來的?」

「第一次見到妳時,妳還在念高中。」羅行峰輕撫著掛在頸項上的單眼相機,「我還在當實習記者的時候,為了報導惠明盲校前往該校訪問取材。那天在教室外看見妳和孩子們,格外印象深刻,拍了不少照片回來。」

杜娟回想起那個下午,在班級推廣認養制度的公民老師,結合課程內容,帶他們到惠明盲校進行一日參訪。倒是沒注意到外面有這樣一位攝影師。

「之所以會選擇惠明盲校作為報導題材也不是偶然。我說我能夠理解在黑暗中前進的感受,是真的。」

杜娟歪頭不解,「什麼意思?」

「讓我說說另一個故事吧。」

羅行峰娓娓道出杜娟所不知道的、另一個攝影師故事—--

有個大學生因為工作事故導致眼角膜受損而失明,在醫院接受治療時,興趣是攝影的護士鼓勵這名學生走出打擊,並且將相機塞到他手中,教他如何按下快門和調整焦距光圈,時常跟他討論照片內容。

但是,這樣善良的護士卻死於酒駕車禍。肇事者雖然被判刑,卻在數年後假釋出獄。護士死後將眼角膜捐給這名學生,手術結束他睜開眼,第一個映入眼簾的事物,是護士生前使用過的相機,和這段期間拍下的滿滿照片。他深受感動。

原來不只眼角膜,她連沒有完成的願望都留給他了。相機是過時的老舊相機,無論如何調整,拍出來的效果總是差強人意。這臺相機他一直留著,提醒自己,不要忘了有個天使曾經給予他活下去的目標。

「這個社會很不公平吧?善良的老百姓得不到公平正義,擁有特權的高官顯貴卻能一次次鑽著法律的漏洞。但是,越是這樣,我越是要證明給社會大眾看,還是有許多溫柔的事情發生在社會各個角落……用這臺相機。」行峰自故自地笑了,「畢竟,我要代替她好好『看』這個世界啊。」

「確實如此,也謝謝您讓我成為了攝影師。」

羅行峰搖頭淺笑,「妳該感謝的是當初的妳。沒有放棄、選擇繼續往前進的自己。才會與現在的妳相遇。妳很像當時的我,所以不禁幫了一把。讓妳選照片那天是她的忌日,我回到和她相遇的醫院走走,正好遇到先前拍攝作品中的主人翁,這樣的緣份巧合促使我做出決定。」

「雖然失去了視力,人生計畫就此被打亂,捨棄了許多原本堅持的事物。」杜娟停頓了下,露出燦爛笑容,「但相對的……我也得到了很多珍貴回憶。家人的支持、社團的幫助,這些是原本視力健在的我,所『看不到』的風景。」

「看得見時反而無法『看到』的風景嗎?」羅行峰玩味著這一句話,「很有意思呢。我也從妳身上學到一課了。」

「無論夢想是成為畫家、歌手還是教育者,失明只是讓這條路只是難走了一點,山不轉,路轉。只要努力不懈,遲早有一天會達成目標。之後,我還想拍攝更多照片,我想將這些照片給大眾看到。告訴他們,我所『看見』的世界是多麼美好。」

羅行峰頷首,他知道杜娟一定可以的。如今她已經是相當稱職的攝影師了。無論風景、聲音還是人心,她都能夠好好珍惜並捕捉下來。

畢竟她臉上的笑容,已經恢復成高中時期那名牽起視障孩童的手的活潑少女了。甚至更加耀眼。




《全文完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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