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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綠本家家城歸來後,蓼人始終不提當日發生了什麼事。

醒來時人已經身在民宿房間,背包和筆記型電腦都安安妥妥地送了回來放在桌上。但他卻對自己什麼時候、又是如何獨自歸來毫無印象。只記得,滌律特最後提及的「兄長」。

每當思及那個畫面,心中便是一陣絞痛。需要花費幾分鐘才能平復。這件事情他沒有對任何人提起,像是一場夢般壓在心底。現在還不是對他們提起這些的時候。至少要等縷人回來才行。蓼人按照她的吩咐,在三人面前對於紋符的一切一概裝作門外漢。他明白,現在的自己對滌律特來說不過是個「孩子」。對於紋符的認識僅止於那幾日縷人教授自己的那些。為什麼父母要保護自己避免接觸、學習紋符?已經無從得知原因了。

回來喜樂鄉熬夜進行最後的排版跟美編設計,將報告完成送印,這才真正鬆了口氣。滿腦子連做夢都會夢到滌樂鄉的原住民花精草精對著自己說教,或是第一批進入平原開墾的先民拉著自己一起飲酒作樂。開學後,班上同學準時繳交一本又一本厚重的家鄉報告,堆積在講桌上簡直堆成小山。有幾個同學翻了翻他的報告,指著最後的特別感謝||北風、陰雨、太陽,這三個字詢問是不是來自那個寓言?他也只是聳肩沒有回答。

握著平底鍋煎蛋,蓼人心裡有著幾分難以抒發的焦躁。從滌樂鄉回到喜樂鄉的路途,雖然一樣和三人有說有笑,卻總覺得心不在焉。空餘的時間就投入將家鄉報告,想將它編篡到最完美。離開了一個月蓼莪居沒有多少改變,植物在陰雨施展的紋符作用下也維持著蒼翠。一切就和往常一樣,沒有改變。只是心境,已經很難再向先前一樣安於常人生活。就像火車上北風說的,已經回不去了。

「小蓼不對勁。」陰雨看向小廚房。

太陽沉思,「果然不該讓他一人前去見那隻老狐狸的。」

「他是不是發現我們去揍家主一頓了?」北風一臉擔憂。

「如果發現的話不可能悶不吭聲的。放心吧。我把證據都消滅了。」

「問起他小綠的去向時,也只回了一句『物歸原主』,便沒有下文。怎麼看都沒有那樣單純。」

「……再多觀察一陣吧。小蓼也不是孩子了。」

北風嚼著洋芋片,「跟我們的年紀相較之下,他確實是個孩子無誤嘛。」

「當縷說把我們當孩子看待時,你不也覺得生氣嗎?一樣的道理。」

「嘛……去之前人還好好的,回來之後靜得有些可怕,被脫衣也毫無反應。總不能繼續這樣下去。」

「任何人都幫不了他,就讓他自己好好思考答案吧。想說的時候,他自然會說的。」

半晌,蓼人端著最後一盤料理上桌。被三人盯得不自在。扯開了希望能讓他們安心的笑容。
「嗯?我沒事啊。吃飯吧。」


***

失眠的第三個夜晚,蓼人沒有回房。

在交誼廳喝了一杯又一杯的咖啡,嗜甜的他像是遺忘了糖包的存在,試著用極苦的黑咖啡麻痺連日纏身的痛苦回憶。在綠本家宅邸的發生的事情,即使經過了兩個禮拜仍然歷歷在目。

沒事的。他知道自己不會有事的。比起太陽、北風跟陰雨三個人經歷的,自己不久前剛回想起的真相,說真的無足掛齒。小綠也不是真的死去,而是回歸滌樂鄉的土地。這才是真正的「物歸原主」。但家主的態度實在令他感倒不快。縱然那瞬間勾起他萬分怒火,但又能如何?他不過是個普通人類。本來就不該踏入這個領域。他只會絆住他們。雖然那時可以對北風說出那樣漂亮的話,現在回想起來,也不過是自以為罷了。只是,也該給他們一個交待了。僵持下去只是耗損彼此的時間而已。他們還有他們的事情要辦。而他……也還有系上的課程,排球隊的學弟妹,育幼院的孩子。早點解決,早點讓大家的生活都回到原本的軌道上。

這些日子只是插曲而已。他們是紋主,而他是人類、普通的死大學生。如果不是縷人刻意為之,他根本不可能和他們扯上關係。自己的力量太過微弱,要怎麼幫上他們?要怎麼查出真相、跟家主抗衡?

而小綠呢?如果沒有遇到太陽、陰雨跟北風,他還會撿到滌律特刻意放出的綠彩靈誘餌嗎?也許在被紅彩靈困住的那天就會死去;也或許他依然會用別的方式回到家主面前。

然後,想得知自己的姓氏。人在經歷重大生死離別時,記憶是會扭曲的。

所以他忘了自己的姓氏。忘了父親是綠本家負罪流放的嫡長子。是不是家主、有沒有權力地位又如何呢?

同在三樓的陰雨和二樓的北風沒有入睡,沉默地等待蓼人做出選擇。他們並不意外他最後走向了太陽。如果答案總有一天要讓人取走,他們確實寧願他選擇太陽。太陽是最完美的對象——但同時,也是最差勁的對象。

陰雨靠著牆而坐,頭枕著手,垂下的眼睫形成陰影覆住視線。房內原先就沒有開燈,只留著一盞夜燈;北風趴在陽台上,難得地點起了煙。輕飄飄地翳入天廳。

蓼人舉手輕敲房門。剛沐浴完的太陽出現在門後,散發著令人放鬆的皂香,髮稍墜些許水珠,臉頰也因為蒸氣而溼潤。他們都知道,彼此在等待對方的答案。即使那是不會交錯的平行線。太陽臉上掠過一絲訝異,旋即勾起淡笑。「這麼晚,怎麼來了?」

「抱我。」蓼人墊腳抱住了太陽,「只有今晚,你真心待我好嗎?」

太陽側頭,「你不後悔?」

「是啊,一定會後悔的。」蓼人笑著,「但你不想去找縷姐嗎?」

——主動奉上的答案,難不成他想要推開?眼神透漏著這樣的挑釁。有些不甘,又有些臣服。

「你說得確實。」

聽著蓼人帶有弦外之音的問句,太陽倒也不猶豫了。溫柔執起他的手,「進來吧。」

在門之後,聽見了衣物褪去的窸窣聲,還有誰的歎息聲。


***


太陽悄悄掀開被子,背起背包、在玄關處套上皮靴。枕邊人仍然熟睡。

天還沒亮,室外籠罩著晨霧。昏黃的路燈將空氣染上一層淡橘,增添了虛幻色彩。讓人不禁產生身在夢中的錯覺。要是真的是做夢就好了。

「太陽。」蓼人不知何時同樣來到玄關,身上只披著一件睡衣。顯然睡得不安穩。

即使已經冬末,早晨的空氣依然寒意沁骨。太陽彈指捎來日紋暖符,雖然看不見形體,但周圍的空氣確實溫暖了起來。這是離開前給予蓼人的最後溫柔。

答案很簡單,只有四個字而已。跟陰雨當時推測出來的一模一樣。如果遲遲沒在蓼人身上找到答案,太陽也會獨自出發前去尋找縷人。繼續留在這裡,只是貪戀與他們相處的平靜而已。

「……謝謝你對我毫不保留。」伸手輕碰觸蓼人凍得發紅的臉頰,依然還是那樣溫柔地喚來紋符。「你穿得太少了。」

「果然,打從一開始,就是為了她才會對我好的。」

「我提醒過你了。」太陽臉上始終掛著淺笑,一如初次見面那般颯爽,在晨霧中卻顯得格外遙遠。「我追著縷而來,而你是指引她所在地點的道標。所以我們一定會接近你,取得你的信任,直到得到她留下的提示為止。」

「所以是用過即丟的媒介?」

「別這樣形容你自己,我將你視為很重要的朋友。這段時間相處得很愉快。」

「包括昨晚?」

太陽淡然頷首,「是的。包涵昨晚。」

「……原來如此。」

蓼人望著眼前這名曾經為自己撐傘、無意間給予了自己溫暖的太陽。

他笑了。

「既然是建立在利用上的關係。那我也來利用你吧。」蓼人撫著太陽的頰,唇角那抹微諷的笑,讓太陽想起滌律特跟縷人。「一定要將縷姐帶回來。否則我就把你的吉他給砸了。」

太陽淺笑,「你也變得狡猾了呢。下次見面時,你一定會變得比現在還要成熟。」

「快走吧。晨霧快要散了。」

「嗯,那我走了。」

蓼人別過頭,閉上眼。不願目送他離去的背影,靠著牆壁蹲下身縮成一團。

即使好好道別過了,還是難以忍受啊,這樣的寂寞跟孤獨。慢慢感受著孤獨伴隨潮濕的朝霧沁入身心。暖符雖然還殘留在掌心,身體卻凍得不住發抖。

「……最討厭了……你們這些傢伙……」

聽見腳步聲。不是太陽穿著皮靴的清脆皮靴的清脆聲響,而是準備外出慢跑的球鞋。

「走開。」

陰雨將他按進懷裡,蓼人狠狠推開他。前者踉蹌了幾步站定,後者面無表情地抬眼望著。

「很好笑吧?儘管笑吧。」

陰雨蹙眉,輕聲念出了紋符。

「……雨紋雹符。」

前面四字是確立目標,而後的命令型態則在心中以意念完成。前一刻已經能夠看見東方魚肚白,下一瞬卻飄起了雨絲。打在兩人身上,漸漸濕透了衣褲。

「你!……混帳……下個屁雨啊!明明知道我討厭雨天……還……」

陰雨不是太陽,不會替蓼人撐傘。但他看出蓼人不願承認自己此刻的脆弱,因此喚來了雨霧,替他洗淨、埋藏這一夜的悲傷。

他用雨擁抱蓼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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