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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課也沒有排班的晚上,蓼人偶然在樓梯間遇到了太陽。

街上大火那天之後,他就很少與他單獨相處。甚至連和陰雨、北風等人一起坐下來吃早餐和晚餐的機會都很少,彷彿將精力都投入了社團與課業之中。

肩上扛著吉他,看來是剛從學校練習回來。最近確實少在蓼莪居看見他的身影,除了課業、社團練習,平日還要去接平面雜誌模特兒拍攝的通告。不過他的臉上總是不顯疲態,北風就開玩笑說過一句話,太陽靠「太陽」就可以充電了。

當然他們都知道這不是真的。紋主和人類一樣,也仰賴空氣、水、陽光跟食物。少了任何一樣就會開始虛弱致死。如果受了致命傷,沒有接受妥善照料的話也是同樣回天乏術。

蓼人抱著剛洗好的衣服,微側頭。雖然獨處仍然有些緊張尷尬,怕他又對自己做出像上回一樣的事情來。被一個同性的人這樣對待,不是噁心,也或許因為他是「太陽」的緣故,他反而感到害怕,同時隱約對他的忙碌感到鬆了口氣。

——至少不用,再直接面對他。

給自己多一點時間去思考這樣的情感是怎麼回事,也許只是錯覺,也許只是太陽用來探測他背上文字出現條件的技倆。並不是真心的。思及此,心中免不了一陣刺痛。

「這幾天看你早出晚歸的,身體還好嗎?」

「沒什麼大礙,從以前就睡得少,已經習慣了。」他「啊」了一聲,「……這才想起來似乎很久沒脫你衣服了。」

蓼人翻了翻白眼,太陽笑出聲。

「小蓼的反應還是一樣好玩。我開玩笑的。聽小雨跟阿風說最近背上沒什麼進展,我就不脫了。瞧你臉凍得紅的。」太陽伸手輕碰著蓼人的臉頰,「日紋暖符,日啊,為我送來些許暖意,溫暖眼前這名少年的身心。」

蓼人的雙頰確實紅潤起來,但他分不清是因為太陽的碰觸,還是暖符致使。皮膚甚至能夠感覺到太陽指尖上因為長久練琴而長的繭,曖昧觸感令他緊張得血液幾乎逆流。

「你、你們說的這些,是咒語嗎?」

「這是『過程』,說出來能夠讓效果得到加乘。對於不善於腦內想像、專注力不夠高、容易被外物影響心情的人,咒語越長越有效。有時為了省時間或是避人耳目,通常只念前面四個字。」他別有所思地笑道,「要是你屬於『日』紋,我就可以親自調教你了。」

明明知道他說的是教導——就像陰雨說的、只有本家家主和隸屬紋主可以教導自己使用紋符——但耳根子還是不爭氣地紅了起來。幸好頭髮留得夠長還足以遮住。

自己到底是怎麼了……上次那句話造成的影響還沒消失嗎?

「要……要不要喝杯茶?園藝社的同學送了我一些可以消除疲勞的花草茶,可以驅寒。」蓼人補了一句,「裡面不含薑的成份。」

太陽聽見最後一句,莞爾一笑。「正好有些渴,那就麻煩你了。」

等熱水爐的熱水滾開,撕開茶包包裝放進馬克杯裡。這裡的廚具和碗盤器具也都是縷人一手張羅。雖然她平時幾乎不進廚房,但每逢年尾跨年、和房客生日時,總會親自下廚跟大家一起慶祝。馬克杯也是縷人親自挑選過的。多半印有童話相關的塗鴉。其中最多的便是風團、雨滴和太陽。

看來縷人一直都很在乎這三個人。蓼人漸漸發覺到這個事實。蓼莪居上下除了植物以外,最多的就是這三個圖案。只是他不懂的是,為什麼她要離開呢?

「……你很堅強,即使是我也沒有辦法忍受孤獨。紋主不過是受到紋符眷顧的人類而已,比你們要長壽、年輕一點。其餘的思想情緒,跟你們無異。就連戀愛也是一樣。百年來身邊的人來來去去,留下的又有多少?」

「有普通人類喜歡過你們嗎?」

「當然有。」太陽笑了笑,「不過總是不了了之。我們到一定年紀後就會停止成長,光是這點就讓許多人打退堂鼓了。誰希望自己老去的時候,伴侶的外表依舊光鮮亮麗?」

蓼人沉默地點了點頭。眼前的太陽外表約莫二十出頭,很難想像他在一百年前、兩百年前也是這個模樣,坐看歲月的流逝。

「看著喜歡的人不願面對自己,不斷從眼前逃開,這種感覺……小蓼能體會嗎?」

「你……在說什麼,我聽不懂。」

「……不懂也好。」

氣氛登時被太陽這句淡淡的話語給凝結,蓼人覺得自己講錯答案,卻也不曉得太陽想從自己這裡得到什麼樣的正確解答。

「謝謝你的茶,很美味。杯子我來洗吧。」太陽沒有看他,拍了拍他的頭起身,把窩上的空杯拿走。「待會要不要聽我彈琴?」

蓼人一楞,「方便嗎?」

「當然方便。我正愁沒有觀眾呢。」

「要不要找阿風或小雨一起?」

太陽將食指豎在唇瓣前,抿唇一笑,「噓。這次只想邀請小蓼呢。作為花茶的回報。」

蓼人只好點頭。這並不是他第一次聽太陽現場彈琴。先前校慶他也有上臺表演,但當時蓼人系上有活動所以不克前往。之後聽說太陽那次初次登台評價極好,不少人認出他就是知名雜誌的模特兒,粉絲倍增,身價也是水漲船高。連下課回家都要喬裝打扮。不然肯定一天到晚有人在蓼莪居附近打轉。

北風跟陰雨只是瞭然地嘆氣。太陽一向樂於成為眾人目光焦點,只是有時會連帶的讓外觀條件同樣俊秀的他們也備受矚目。為了避免招蜂引蝶,他們也多次警告過太陽低調些。但顯然沒什麼用。

平時只有曬棉被或床單時才會上來的頂樓,除了水塔和曬衣竿以外,就是一些掃除用具等雜物。太陽從五樓倉庫搬了兩張折凳上來。也把吉他從袋子裡拿出。是一把淺棕色的民謠吉他。

太陽左手按著和弦,右手拿著撥片按照節拍輕輕刷著。是他自己的原創歌曲,旋律簡單、歌詞不多,反覆歌唱著。是一段關於太陽跟月亮的故事。也加入了世紀初七曜創世的典故。比起抒情戀曲,更像是吟遊詩人唱誦的悠長史詩。

「如何?」

「我對樂理不擅長,也不懂得如何評論音樂。但是我聽過最出色的現場演奏。」

「你這樣直白的讚美,反倒比校刊中那些文藻堆砌的吹捧要來得順耳多了。」

太陽淺笑,這一笑,週圍的溫度不知為何升高了幾度。想起北風與太陽那則寓言故事,蓼人直覺地瞅向太陽。心中的猜測頓時多了幾分肯定。

「讓我看看。」

蓼人沒辦法在他的注視下拒絕,只能點頭,走過去背對著太陽。聽到他放下吉他,粗糙卻溫暖的大手掀起自己的外套和衣服。然後屏息等待。等待過程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永恆。

「……沒有。」

太陽看著蓼人的背,把衣服拉下。順手喚來暖符。雖然掩飾得很好,但蓼人依然察覺到了他臉上一閃而逝的失望。只聽見他輕聲笑著,卻帶有從沒聽過的自嘲。

這樣的太陽讓蓼人不自覺地想起北風。他和北風,都有著表面上看不出來的傷。

「如果不希望我去找她的話,一開始什麼都別留下不就好了?」太陽握緊了撥片,「給人一線希望又親手摧毀,這是什麼道理?戲弄我很有趣嗎?」

「我不覺得縷姐是在戲弄你。雖然我也不懂她用我的身體傳達這個訊息的用意,但是,我總覺得,她是想幫你們也說不定。」

「幫?」

太陽聲音很輕,明明聽得出憤怒,卻反而笑得燦爛,「讓我獨自品嘗著被捨棄的痛苦,將承諾踩在地上;忍耐了數十年終於找到方法逃出綠本家,卻告訴我要在一個人類的身上玩猜謎遊戲。你覺得這是幫?」

「我……」

蓼人語塞。這樣連番逼問的太陽讓他不知如何應對。

「阿風的犧牲算什麼?小雨的努力算什麼?」

太陽搖頭,沉著嗓,「……時間也不早了,你明天還要打工,早點睡,別遲到了。」

那次之後,太陽偶爾會請他作為臨時觀眾,在自己的臥房或頂樓抱著吉他自彈自唱。卻沒有一次再像這晚一樣失控大吼。

蓼人聽著太陽低柔深情的歌聲,心中一角莫名地隱隱酸疼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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